今天，大家總算湊在一起。 但是，奶奶坐在單人沙發上，雙手交叉，一張滿布皺紋的臉鼓得像菠蘿麵包；伯母坐在另一張沙發上，焦躁不安，不停變換姿勢；伯父在陽臺抽菸，一根接著一根，不發一語。另一邊，堂哥堂姐鬥嘴打鬧，吵得屋頂快掀掉。整個客聽就像三溫暖，一邊冒著滾燙氣泡，另一邊卻透著寒氣。
「昱文，回來啦！」媽從廚房走出來，手裡端著一盤水果。
「來來！大家坐下，有些事阿順想和大家商量商量。」媽揮著手招呼：「大哥，進來坐吧！」
伯父把菸熄掉，走過來坐在伯母旁邊。堂哥堂姐坐在三人沙發，媽走近，堂姐把屁股往內挪一挪，讓個位子給媽。爸則從房間走出來，面色凝重，拉了餐桌椅坐在茶几前。這種狀況，識時務者為俊傑，我決定走為上策。
才剛走向房間，媽就把我叫住：「昱文，你也坐下！」
「我？」我用食指指著自己鼻頭。
「對，你也坐下，我們要開家庭會議，你當然也要參與！」爸說。
「喔！」我拿了專屬的小板凳坐在角落。這種時候一定要選角落，才不會掃到颱風尾。
「嗯！嗯！」爸清清喉嚨：「事情是這樣……」爸的聲音因過度緊繃，顯得破碎，他再度乾咳兩聲，繼續道：「趁爸在醫院有看護照顧，有些話我想向大家說明：爸的標靶藥物吃了一年多，醫生說，爸的身體已經出現了抗藥性……」
爸的話還沒說完，奶奶就搶話：「我早跟你說不用給他吃，你偏不聽，浪費那個錢……」
爸「呼」的站起來，激動的揮舞雙手吼叫：「跟妳說過多少次，我是醫生，不能見死不救！而且他是我爸爸，只要有一線希望，我就不會放棄，就算傾家蕩產也要拼下去，妳懂嗎？妳懂嗎？」
媽立即制止爸：「你冷靜點，冷靜點！」
伯母也拉拉奶奶的手臂：「媽，這個時候不要說那些啦！妳就讓阿順把話說完吧！」
奶奶氣得猛翻白眼，側頭不再看爸。爸深吸一口氣，壓抑情緒，把自己再摔回椅子上，用手抹一抹臉，繼續道：「主治醫師說，爸大約剩下半年時間。我今天找你們來，是希望你們有心理準備，也希望你們有空能多來陪陪爸……爸辛苦一輩子，好不容易老來可以含飴弄孫，卻被……卻被病痛折磨……我雖為醫生卻無法……無法救……」爸的聲音開始顫抖，臉上肌肉繃得很緊，太陽穴旁青筋浮露。
媽走過去拍拍爸的肩膀。
「阿順，」伯母說：「你的孝心我們都知道。你不要自責，你越自責我們越慚愧，是我們沒用，才放著爸給你一個人顧，真的很不好意思……」
「大嫂，妳別這麼說，這是我們該做的。」媽說。
「現在的狀況是，爸標靶治療的藥已經失效，吃也是白吃，但如果停藥，爸很敏感，一定會知道自己時日無多……爸很怕死，這會讓他剩下的日子都很沮喪。」媽又接著說。
「當然是不用給他吃啦！一天兩千塊欸！兩千塊丟到水裡，還會有『咚』的一聲，吃到他肚子裡，什麼反應都沒有。」奶奶說。
「我贊成給爸繼續吃，我願意每天花兩千塊，換爸的安全感。」爸說。
「你腦袋有問題啊？怎麼說都說不聽，兩千塊可以買很多東西，窮人家可以生活好幾天，你卻要丟進水裡。」奶奶說。
「妳又跟我談錢，妳的眼裡就只有錢！錢！錢！」爸又吼起來。
「我是為你好！」奶奶氣得站起來。
「多謝！」爸聲音拉高八度：「不必！」
「這有什麼好吵的，」堂哥攤開手：「你們大人怎麼這麼死腦筋，拿另一種藥騙他就好啦！這樣既省錢，爺爺也感到有希望！」
每個人都瞪大眼睛。堂姐斜眼瞥一下堂哥，扁著嘴從牙縫擠出一句：「哎喲∼∼沒想到豬也有腦袋呀！」
「妳說誰豬？白痴！」堂哥踢了一下堂姐的腳，堂姐也回踢，兩人的腳在茶几下展開一場決鬥。
「凱文的點子不錯，但用什藥來冒充？」媽說。
咦，爺爺的藥？我伸手從腳邊的書包撈出半包M&M巧克力，倒在手心，挑出一顆咖啡色的，遞到爸眼前：「爸，這顆像不像？」
「嗯，很像！大小也差不多！」爸說一半，突然驚醒似的，搖搖頭：「這太扯了！」
「哇！酷耶！貍貓換太子，用M&M冒充，太有創意了！死小鬼，丟一顆過來！」
其實我知道這種場合不適合笑鬧，面對爺爺只剩半年的歲月，也感到難過，可是我搞不懂自己，為什麼堂哥只要一開口，我明明很厭惡，就是沒辦法拒絕。我無奈的拿出一顆巧克力，從客廳這頭扔向另一頭。
糟糕！扔歪了！紅色的M&M朝伯父臉上飛過去，說時遲那時快，忽然出現一隻手掌「啪！」，正好接住那顆小紅點。
「帥吧！」堂哥得意的說：「不是我臭屁，小學時我是棒球隊最厲害的捕手！」
「凱文，你給我正經點！」伯父低吼。
媽也狠狠瞪我一眼。我連忙識相的縮脖子，低下頭。
「唉……」爸自顧自的嘆氣：「用M&M？這會不會太奇怪了？」
「這有什麼好奇怪的？奇怪的是你們這些大人！叫我們表達意見，我們說了，你們又罵我們不正經。管它是M&M還是W&W，只要問題能解決，又有什麼關係？」堂哥嘟嘟噥噥的說。
「你欠揍是不是？說話沒大沒小！」伯父正要開罵，奶奶逮到機會，趁機酸一下：「悲哀呦！老的沒大沒小，小的就有樣學樣！」
伯父的臉瞬間鐵青，「呼」的站起來，就想往陽臺走。
媽看情勢不對，趕緊揮揮手：「大哥，坐下來說啦！大家別嘔氣！藥的事改天再談，我們先談談別的。現在我們能做的，就是讓爸在最後這半年開心一點，不要有遺憾！」
媽喘口氣，停頓一下，又說：「我們希望聽聽大家的意見，既然是家庭會議，每個人都可以有意見，直說無妨。」
現場忽然安靜下來，我彷彿聽見自己的心跳伴隨著絲絲的電流聲。
「我可以說話嗎？」一瞬間，像有一條拉緊的橡皮筋，猛然打中我的後腦，我不知哪來的勇氣，竟然舉起手。
聲音一出，十四隻眼睛立刻射向我，一股麻顫從腳底直衝頭皮，我不由自主抖了一下，恨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。
「昱文，你有話要說，是嗎？」媽問。
我真是白痴，小孩子有耳無嘴，跟人家多什麼話呀！我真想敲自己的腦袋，但手都舉了，能不說嗎？
「昱文，快說呀！」媽催促著。所有人的眼神像機關槍一樣瞄準著我。
我遲疑了一下，鼓起勇氣說：「我……我知道爺爺心中有什麼遺憾！因為，因為……有一次爺爺問我，為什麼一家人要吵來吵去，不能和和樂樂的？」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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