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4月17日 星期二

環島讀冊 4-一為了紀念.南崁小書店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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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/04/18第660期 |  訂閱/退訂  |  看歷史報份
環島讀冊 4-一為了紀念.南崁小書店
作者/曹馥年

南崁小書店
燦爛陽光夾著唧唧蟬鳴,從打開的書店大門落進南崁小書店。

這是悠閒的週六中午,小書店裡有不少客人,大多是剛吃完早午餐,帶著孩子一起逛書店的年輕爸媽。老闆夏琳很忙,一會兒幫客人結帳,一會兒接電話告訴家長這次的小店員體驗活動已經額滿,有位媽媽帶著三個孩子搬了快二百本童書來賣,一位家長湊過來詢問書店的繪畫課下次哪時候開。她腳步匆匆經過今天下午在書店裡擺攤的參時菓物攤位,不忘回頭對客人推銷:「這個可頌很好吃、很厲害喔!」

三十多年前,還是小女孩的夏琳也曾經在一間小書店忙裡忙外,那間書店坐落在高雄市鹽埕區五福四路,伴著愛河,緊鄰高雄港。每當有大船進港,書店就湧入好多好多的外籍船員,手裡拿著一疊書單,跟夏琳的媽媽買書。那時的夏琳是書店的小店員,得墊著凳子,拿著書單,在天花板那麼高的書櫃間找書,生澀應付客人的殺價。假如客人需要郵寄,還得拿著打包好的沉重書本,走路到郵局。

閱讀繪本的小讀者。
 
坐在小凳子上閱讀的孩子,就像夏琳小時候一樣。

外籍船員、拆船廠工人與頻繁的進出口貿易,讓那時的鹽埕區燈紅酒綠,車水馬龍,繁華程度好比台北西門町。酒吧、舶來品商店、商場、高級餐廳一間一間開,全高雄最高級的華王飯店也在五福四路上。夏琳記得,當時高級餐廳裡的牛排,一客就要五、六百元。

她也記得,才幾百公尺的五福四路,那時就開了六、七間書店。媽媽開的書店,兩側門口都是連天連地的書櫃,從外頭望進去,是一望無際的書海,店裡幾乎都是外文書與船員考試用書,也有很暢銷的傅培梅食譜。店裡有兩櫃中文書,她放學的時候,就拉著小凳子坐在書架前,看《西遊記》、《三國演義》、《水滸傳》,唯一看不下去的是《紅樓夢》,「我覺得太扭捏了。」

她的爺爺奶奶、大伯伯都是書店老闆,如今她回老家,講到當時開的「人文書局」,崛江商場一帶的老人家立刻會意:「哦!妳就是那間人文書局的孫女!」

◇◇◇

和夏琳聊著聊著,我想起自己十多年前念高中的日子。那時的鹽埕區已沒落多年,從學校搭公車,沿五福四路往哈瑪星方向走,商店招牌的顏色簡單,以楷體寫著××皮鞋,或是鑲金的○○名店,有些透天店面無人承租,鐵捲門緊緊扣地,老建物的立面有種遲暮美人氣息。

華王飯店是考試拿到好成績時爺爺給孫輩的獎勵,我還記得那像是踩著雲朵的厚實地毯,還有有著紅色絨椅、暈黃燈光,服務生躡著輕盈腳步來去的波麗露西餐廳。

今日的五福四路,不少店面已重新拉皮,鹽埕區的假日因駁二藝術特區再度熱鬧,連停車位都難找。九十一歲的爺爺說他已經吃不動華王的大餐,年輕一輩想犒賞自己,也往文青小餐館與咖啡店去了。

◇◇◇

鹽埕區的起落有如潮汐,夏琳家的書店,隨著二十多年前那波退去的浪頭消失在時代裡。爺爺奶奶家的書店收了,媽媽的書店變成藝品店,大伯伯的書店原址轉讓給敦煌書局。夏琳讀大學的時候,那時才四十一歲的媽媽突然吐血,開始十多年與肝病作戰的日子。

六年前,夏琳的爺爺、奶奶、爸爸、媽媽與公公,在短短時間內相繼去世,爸爸與奶奶的離去,相差不到一百天。

掂著手尾錢,夏琳在心裡掃過記憶中長輩們的樣子,他們辛苦打拚一生,在書店從早上九點顧到晚上十一點,捨不得出去玩、吃大餐,辛苦結出的人生果實來不及享受,就像一波退得太快的海浪,消失在她的生命裡。

她決定開一間書店,是守喪,也是紀念。

◇◇◇

開書店之前,夏琳是《民生報》的記者兼活動企劃,自承不愛聊天又很宅的她,辦起活動像是另一個人。剛踏進業界,她除了睡覺之外都在工作,下班後腦袋依舊運轉。邁入而立之年,她已站上能面對面與故宮院長討論活動規劃的位置,某次在辦公室將手邊案子忙到一段落,趕到捷運站已近晚上十一點。這時《聯合報》與《民生報》發行人王效蘭要確定一個重要的活動環節,相關主管理不清,將電話直接轉給承辦的夏琳。她蹲在地上和王效蘭解釋,末班捷運在她眼前開走,講完電話,她搭著午夜的計程車回家。

離開《民生報》後,夏琳繼續幫不同媒體作活動企畫,她形容,自己對辦活動的熟稔度,已經到「給我一個案子的名稱,我就能把企劃書寫出來」。

開書店前,夏琳拿出藝術管理研究所所學,針對營運企劃及財務控管進行風險評估。她對書店的定義,是要與社區做連結,還想融合她深耕近二十年的藝文領域。這樣的書店,開在台北是錦上添花,拿到夏琳婚後居住十多年的南崁來做,意義又不一樣。

南崁的房價遠比台北平實,只要半小時就能往返兩地,是很多台北上班族選擇的居住地。這裡的小家庭多,人口結構年輕,但除了大賣場和購物中心,假日能去的地方很有限。決定開書店後,夏琳花十個月踏遍南崁,在吉林公園旁找到一間店面,空間不大,但前方的公園綠地,是辦活動時最棒的舞台。

對這個店面, 夏琳不再做風險評估, 只靜靜地到店前的一座土地公廟,喃喃祝禱:「如果我可以來這裡, 請一次就同意我。」

土地公答應了。那店面的門牌是一五六巷七號,小書店就取名為南崁1567。

回想起剛開書店的日子,夏琳曾寫道:「那時,我只是一個還願的心情,古時候守喪三年,那書店就開三年也行。但精算過成本收益後,我深刻明白,能撐半年就不容易, 那時有位熟的法師對我說,開書店就當為父母積善做功德吧。」

在書店長大,成大歷史系畢業,碩士念藝術管理,論文寫社區發展與文化資源分析, 企劃經驗二十年,人生一路累積的經驗,似乎就是要她好好策一場以小書店為舞台的展。因應這裡的小家庭客人,店裡有大量的童書、繪本,二手書則以文學與小說為主。她在書店辦課程、展覽、發行藝文活動刊物,甚至發起市集。每個月會在書店外辦小書店手作市集,秋天辦一個超過五十攤的大市集。原只是想邀大家來熱鬧一下,結果意外發掘出南崁周邊地區驚人的消費力,成為攤主與市集咖們口耳相傳,一定要來「朝聖」 的活動。

書店裡也賣咖啡飲品增添收入,但夏琳仍認為,無論時代潮流對書店有多不友善,一間書店,就是要以書為主體。這個堅持延伸到對每一本書的尊重,她堅持客人不能將未結帳的書帶到座位區閱讀,她看過那些被退回出版社的書,有些黏著髒污,甚至封面一個大大的黑腳印,這樣輕慢,甚至踐踏書寫創作的態度,讓她不由得為作者心疼起來。

聊到這段,在這一年的每個假日造訪書店、找資料、趕稿,熬夜到三更半夜的我,打從心底發出同意的嘆息。

◇◇◇

不專心賣書的小書店吸引各式各樣的人,有家庭主婦、美術老師、喜歡為小朋友講故事的保險業務員……有些人成為小書店的店工,短暫從忙碌生活與家庭照顧壓力中抽離,在書堆與愛書的同好裡,得到一方喘息天地。

夏琳將一些客人寫進書店的三週年紀念書《不專心賣書的小書店和它的常客們》。書裡有段溫情篇章,一位用心的男孩包場跟女友求婚,和夏琳一起想出一套「假日情人找書活動」,讓愛看書的女孩在架上找出《戀愛的法則》、《為愛啟程》等與愛情相關的書籍,書裡夾藏兩人交往時甜蜜的照片回憶,最後在親友團的熱情加持下,男孩成功抱得美人歸。

書裡也有感心記憶,一位客人的爸爸,某晚特地送來兩張他畫的馬年賀歲圖,卡通造型的馬拿著「錢進我家」、「馬上有錢」,馬腳上穿著金鞋,祝福小書店生意興旺。小書店經營不易,大家都默默看在眼裡。

在這兩匹金鞋馬的陪伴下,原本「開三年就不錯」的小書店,來到第五個年頭。但夏琳最近一次聽到這位客人爸爸的消息,是他因為生病,已經離開人間。

生老病死就像店門口的大樹一樣葉生葉落,在親人過世的那段時間,夏琳並未特別從書本裡找慰藉,但現在身為書店主人的她,希望在客人面對人生議題時,能在一本好書陪伴下走過艱難時刻。店裡有一些關於安寧療護、長照的書籍,有時會有正面對生離死別的客人被一段書裡的話、一句有共鳴的談天觸動心緒,小書店即成為收納淚水的空間,讓他們靜靜哭一會兒。

開書店後,夏琳看南崁的眼光也不一樣了。她形容,自己以前是個南崁的寄居者,接觸在地人、地方事、製作南崁文化地圖後,她開始以南崁人的角度,重新檢視自己居住十多年的地方。

「我後來才知道,當年馬偕從淡水一路南下傳教,到了南崁,他跟這裡的五福宮借一個鑼,一路敲一路喊『來看番仔、來看番仔』,把好奇的男女老幼帶到溪邊,開始傳教。他站的那個位置,就在我家落地窗旁三公尺,我有時在家裡會想像,假如時間不存在,馬偕就在我前面,敲著鑼,大喊『來看番仔』,那感覺好美、好有歷史情懷。」

◇◇◇

今年初,夏琳透過客人介紹,發現位於五福一路的店面。新店面是舊店的將近兩倍大,意味每月得賣八百本書才能打平的開銷,也意味能做更多事。搬離一五六巷七號的小書店重新命名為「南崁小書店」,念舊的夏琳將舊招牌掛在店裡,旁邊的黑板一如既往,已滿滿地寫滿行程,小市集、人氣作家分享,說故事、小店員體驗、專家講座……店工總笑稱寫黑板的速度趕不上夏琳辦活動的速度。

開了小書店後,夏琳(藍衣者)以新的角度與眼光,看待她居住十多年的南崁。
 
小書店就像是個小展場,牆上的畫作有不少是客人的作品。

舉辦過的數百場活動裡,夏琳閉上眼睛,仍能想起那特別的一天。她邀請自己的論文口試老師戴寶村教授來講南崁的歷史故事,原本擔心沒什麼人,沒想到那天場地大爆滿,四十多位聽眾滿到書店門口。

那是個無比動人的畫面,一位剛下班的空姐來不及卸妝,換件衣服就匆匆擠進門;幾位大學老師像學生一般擠在座位區裡;第一排聽眾席坐著一位八十歲的老爺爺,旁邊是位十二歲的小學生,兩人露出一模一樣的熱切神情,聚精會神地聽故事。

「那天沒賣幾本書,可是我很有成就感,感覺小書店是被需要的。」夏琳瞇起眼,笑得好開心。

南崁小書店裡有個舊舊的地球儀,夏琳小時候常和爸爸轉著地球儀,做著世界的夢。小夏琳想去的地方很多,日本、俄羅斯、還有名字好長好長,拗著舌頭才能念完的城市。擔任船員,早就跑遍世界的爸爸總在旁邊哈哈大笑:「那些地方我早就去過啦!」

南崁小書店裡有個地球儀,夏琳小時候常和爸爸轉著地球儀,做著世界的夢。

或許,現在的夏琳爺爺、奶奶、爸爸、媽媽,就像夏琳小時候看著地球儀那樣,從好高好遠的天上看著桃園南崁的小書店,以及坐在吧檯前的書店主人夏琳。

或許,他們正瞇著眼,和夏琳笑得一樣快樂。

南崁小書店
桃園市蘆竹區五福一路92巷1號
www.facebook.com/nankan1567


※ 文章出處/資料提供:山岳文化
 
環島讀冊:心中那間獨立書店,改變街區的閱讀力量
作者簡介

曹馥年

高雄人,落籍台南,喜愛在世界不同角落移動。

清華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畢,現職記者,曾獲台灣公益新聞金輪獎、文創產業新聞報導獎、聯合報正向改變獎、法國巴黎攝影大賽業餘組Nature/Earth銅獎。2014年2月到2015年1月留職停薪環球旅行,著有《出發!到世界討生活:人生逗號,一個女生的環球361天》,旅行故事散見於《聯合晚報》私房新聞專欄、《天下雜誌》網站專欄評論。追逐他人的故事之外,也努力讓自己成為有故事的人。

臉書專頁:「世界,進行中 The Ongoing World
 
 
 
 
  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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